想起我妈

凡民

清晨,餐桌前摆放一碗甜白寿面,外加两个鸡蛋。三岁小孙女睁开惺 忪睡眼,叫一声:公公生日快乐,我爱您!然后一脸诧异地问:没蛋糕?过生日?

为了纪念老嫲,我说。

老嫲也是这样过生日?

比这还惨,老嫲不仅从来没有过生日,从来没有面线鸡蛋,也没有听过生日快乐,我爱您!

为什么呢?这是小孙女向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口头禅。

因为从小到大,公公从没有问过老嫲什么时候生日,所以老嫲从没有吃过生日面线鸡蛋,也不知生日快不快乐,儿女爱不爱老嫲。

小孙女连串发问,勾起我对老妈的思念。

已经廿一年了,妈离我们而去。岁月的流逝,带不走妈生前的点点滴滴。

妈是童养媳,从小便自家乡的老家嫁到婆家,其后又辗转到了南洋。在落足的异邦尝尽日治的辛酸、备受生活的煎熬。妈当过洋医生家的洗衣妇;双手泡浸在恶臭的 池水中洗胶片;从大路拉喂猪饲料到破亚答屋,也兼当母猪的红娘,自邻区赶猪公招摇过市忍受顽童的笑喊;夜里在煤油灯下操作手转缝衣机为我缝制上学的衣裤; 逢刮风暴雨之后亚答片掀开便自行上屋顶补漏等等,无不是妈的独门活儿。

        妈肖牛,一生也老牛拖磨似的,逆来顺受,一生怨偶一生忍,一世辛酸无人诉。只当孩子不听话忤逆她时忍不住眼泪失声说了一句:为谁啊?这日子 ……。

她为一家之主的不上进无颜面对人家盯注鸦片仙的白眼,不屑说及他东藏西躲匿藏私酒乃至于锒铛入狱让她一辈子蒙羞抬不起头。

她不识字,也不懂得养儿防老的大道理,一辈子只知道为儿孙无私地付出。年幼的我经常连夜咳嗽及至几乎断气时,她不眠不休地抱着我、拍着背让我透过气不致夭 折。那时节,日军走了联军来了,日子还未真正平靖,时而还见战机在空中飞过。她在惊魂未定中唯一牵挂的还是一对儿女的安危。那一天,妈清晨便蒸了几个番 薯,交待五岁的姐姐若一听到飞机声即带着两岁的我跑到屋前好远的土堆防空洞去,及至妈为了一家温饱逼于无奈在外忙累了回家时遍寻不果,声嘶力竭哭喊又无回 应,整个人虚脱跌坐在地,半晌猛地想起,撞撞跌跌地始奔向防空洞,喜见姐弟俩在里边呼呼睡得香甜。多年后,妈一提及还心有余悸:我想我活不成了 ……

妈纵然操劳一生,但步态轻盈,与皱纹过早爬上脸颊不成正比。我脚步沉重地走在摇摇欲坠的浮脚睡板发出咔咔声响,便会遭到龙树禅师般劝人别惊踏地表的呵责。 大凡坐要有坐相、吃要有吃相、不准摇脚嚼声如雷的教诲,也不知道妈从哪里学来的庭训。

影响我一生至钜的是抽烟。儿时不慎从较大孩童那里取得两根飞马牌的香烟。被妈发现藤条伺候之余,当着儿的面两根齐烧,抽一口冒出一团白烟,然后用劲甩掉: 呷烟输呷屁,呷屁还有五谷气!

这俚语成了我一生的座右铭,也可幸妈的孙辈与烟无缘。

妈顺口溜出的雋语可多了:
没那样的屁股,别吃那么多泻药“受不了啦,要量力而为。”
别拿天当蚝儿煎“蚝煎虽圆,但怎比天大呢?”
草蜢别耍弄母鸡“母鸡一啄,草蜢便亡命,别自作自受。”
好戏输过烂眠床“睡眠比什么都重要!”

令人无法置信的是,妈连一般咖啡店的咖啡一杯都不曾喝过。无论她走到哪里,走多远走多长时间的路,她只含一粒酸梅让喉咙生津了事。她受用至死不忘的咖啡是 我当年行动给局限在四方高墙之内时求见一位高官蒙赐的那一杯。那一杯又苦又甜的咖啡一直让她用余生去回味。她的第一盘外边的面食是和我出席一个祭拜先祖的 宴会上,她嘴角溜滴面酱用舌尖舔回享用的一瞬间,在我的脑屏上烙上一道永恒。

即便家徒四壁,家里的板墙上仍挂着几乎散架的老时钟,时停时走。遇上考试,夜车开不足,要晨起赶拼读时,妈便成了我的闹钟。妈日间无休操劳,夜里休眠惊觉 的苦况,儿时的我毫不体恤,一旦过了时才被叫醒,我那怪怨怒责的语气让妈连连低声下气:我醒了,看看还未到时,怎知又睡了,醒了才知过了头,唉!她倒像是 做错事的小孩,忙着起身为我披上棉衣,又忙着去烧开水安抚闹情绪的宠儿。成长的我,总嫌妈炸的小鱼火候不够、腥味十足,殊不知她继之为了顺我意把它们炸得 酥脆爽口了,却让她自己吃了咳嗽连连,眼泪都咳出来了。

妈从未学过缝纫,径直买了白布黄布,即无师自通地为我缝制上学的衣裤,不仅没获赞扬,反而被讪笑:妈呀,你做的衣裤,里边都可以收藏一只公鸡呀!她听了一 时间讪讪的不知所措,事后带点歉意:大是大了些,可以穿好几年哩。

儿时的我,并不了解妈带我上小巴车时把开始长高的我的头有意按低是为何来着?难得偶尔上戏院也总让我不舒服地坐在她的膝头上,不肯买多一张票。她从辛勤劳 动中磨砺成厚茧的双手里所积存的一分一角钱,后来都在不同时期临界发挥了作用。她更终于让我如愿地跨入了大学的门槛。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她处心积虑要为 我的人生筑起的那一座牢靠的城堡,却因一道勒令给彻底捣毁!尔后,刚挨过那一击苦难,我又给推进一个小方格子、失去自由的窄隘空间,为时五年!尽管暗地里 早已哭坏了双眼,她来探监时却强颜镇定,说幸得友人会帮忙打理一切,千嘱万咐儿子务必保重。有一回,当她转身要离开间隔着母子俩的铁网之际,难负重荷似的 突然把头低下,我眼快地惊见她两行老泪已经簌簌狂流。我目送着她挺胸直背地走开了,头也不回,步态却顿时显得蹒跚。

待到有天家里的墙角发现一滩难闻的尿液,问起时,妈说:是谁呀?随地小便啊,我才惊觉半夜里只有她会醒来走动。

待到一位友人来电说帮着载妈回家,发觉她去了菜市场,已经不知道家住何方?

待我有一次出差在外,一通越洋的电话,告知妈不慎跌跤,躺在医院里,睁着眼说要等着我回来。

都二十一年。儿要说的妈我爱您,坟头您的枯骨听不听得见?每每想起您,儿总有一腔难于排遣的悲戚与辛酸,您可曾知道?

都二十一年了。您连一碗甜面两粒鸡蛋的生日祝福都不曾享有过。

而今,泪眼模糊中看着餐桌上的那一碗,竟是为了纪念。

为了纪念!

2016年2月